外婆的病
Grieving the Death of My Grand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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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face
$\quad$$\quad$我并不支持在社交平台上广而告之
自己亲人离世消息的行为,所以外婆走了以后我以太沉默
了一段日子。除了和至交好友倾诉来整理心情以外,我一直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那么今天我为什么会选择公开发表这篇博客呢?
$\quad$$\quad$自然,这篇文章的诞生之前我已经预告过。这预告总是要实现的。而促使我做出撰写博客的决定,则是因为这个不孝子孙眼下将要离开外婆生前最希望我入职的公司,前往北京过上一种家人看来无疑是不稳定
的生活——所以除了纪念外婆之外,将来更是要下一篇罪己诏
,祈求外婆的理解和原谅——我将这篇文章放在解释我离职原因的博客之前,也是希望后者行文时不至于带给笔者突兀之感。
Introduction
$\quad$$\quad$单位曾安排过一个大概是期望联络同事感情的活动,地点在坐车都要坐半天远的都江堰。最初听组长说是自愿参加时我大松了一口气,然后计划了在周末陪家里人一起吃饭。
$\quad$$\quad$结果后来组织这个活动的人在私聊里单方面通知我这个活动新员工是必须参加的,下班路上和同期聊起这件事时我当场就炸了。还记得当时他们和活动组织者一个反应,听到我无法参加活动的理由是周末约好了和家人一起吃饭都安慰
我说和家里人吃饭随时都能吃的,怎么可能因为这个理由就许可你不去参加活动?
$\quad$$\quad$当时我就气得说:哪有什么随时想吃都能在一起吃的道理?这活动一安排就是一整天,到底是哪里比较重要才能让我取消已经和家人做好的计划?我说句不好听的,你都不知道家里老人等你回来一起吃饭还能再等多久……
$\quad$$\quad$这些感触,我讲得非常激动,希望同事们不要觉得我当时是在对他们任何一个人发脾气——我这些话确实都是气话,但却是希望拎起三年前在学校的我的耳朵来讲的气话。恰好也是今天写博客时看到推友讲了这样一句话,深有同感,摘录如下:
在为时太晚之前见一见值得的人,It’s now or never
—— @mariotaku
It’s just a little problem… right?
$\quad$$\quad$第一次知道外婆的身体状况有些叫人担忧,应该是 2020 年年底甚至 2021 年年初的时候。一开始我只听说是整张脸都呈现不正常的红色,我当时第一反应还在想是不是 酒糟鼻(Rosacea),另外也有些担心是不是心脑血管疾病加重的先兆。听完外婆在电话里反复宽慰我说这个症状不痛不痒的、没啥事之后,我劝她还是要重视这个情况,等有空和舅舅见面时让他帮忙拍个照片微信发给我看看。
$\quad$$\quad$过了有段时间我才收到这张照片,看了一下并不像酒糟鼻的症状表现,又听说好像过段时间就是定期体检的日子了,我放宽了心。和婆婆解释自己最近做的事,又说自己未来的计划——本来不孝子孙我就很少想得起主动打电话回家,好不容易能通次电话,我习惯不管在忙什么都和外婆多侃几句。
$\quad$$\quad$再后来应该就是从电话里听到检查结果了。听电话里说医生的诊断是皮肌炎,一种自身免疫病。我那时除了担心自己克制不住去和舅舅争辩人体免疫的知识以外,大概真的没有什么担心的了——这个病看起来没有非常明显的诱因,多半还是累出来的。现在外婆为了治病要到医院住上一段时间享受护理,远离了可能诱使她发病的环境和让她有理由闲不住的日常,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外婆走了
$\quad$$\quad$外婆走了,她从风湿免疫科出院,带了大大小小一堆的药回家。听她说,医生告诉她这个病根治是很难的,只能长期服药来控制症状。
$\quad$$\quad$我心中有些可怜她得天天吃这么多药。副作用和药物毒理作用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每天记得定时吃药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
$\quad$$\quad$——但更多的,我好像还是觉得她应该能接受这样一种新的生活。毕竟,她已经因为冠心病定期服药有一段时间了。
$\quad$$\quad$外婆走了,她要去很厉害的省医院接受长期护理,那里环境也很不错。知道舅舅这么重视外婆那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病,我好放心。
$\quad$$\quad$我满心期待外婆适应过最初的这段时期,找回以前的生活节奏。等我工作了,还能拉着她陪我一起去逛浣花溪公园。
$\quad$$\quad$外婆走了,她急匆匆拉着外公在省医院里面找我——我趁回成都参加面试的机会来看望外婆。一直瞒着她到最后一刻,我希望给她一个惊喜。
$\quad$$\quad$这是两年多以来的第一次面对面,一家人之间没有再隔着一块屏幕。拉着他们寻了处亭子坐下来聊天,我看见取下口罩的她脸上还是红彤彤的。
$\quad$$\quad$这一次我拉着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聊到我终于感觉自己聊得太久了以后才催他们回去。
$\quad$$\quad$外婆走了,她和外公刚刚目送我乘的公交车开远。他们一定看不到,我也在用视线追踪着他们转身平安回到医院。
外婆病了
$\quad$$\quad$外婆病了,她在电话里听我讲完近况。我在电话里略调皮地和她说,一定要期待我从学校寄过来的喜饼礼盒。一共 9 种口味,我大多数都尝过了,很好吃。
$\quad$$\quad$挂完电话,我终于知道,外婆病了。
$\quad$$\quad$外婆病了,她在急救室里,暂时不能和我打电话。
$\quad$$\quad$外婆病了,她在对抗无创呼吸机带来的不适。舅舅和我说让我劝劝她配合治疗,忍受一时的不适——是啊,我一直都听说,她最听我的话了。
$\quad$$\quad$在异乡的公交车上,我打电话给她:婆婆,我晓得你现在的情况。你要是不方便说话就不要勉强哈,你听我说……
$\quad$$\quad$外婆病了,她才听完我自以为是地讲了叽里呱啦一堆大道理。末了,我听到电话那头她艰难地讲出一句话:XX(我的小名),我好难受啊……
。
$\quad$$\quad$这大概是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如今想到这件事,我只觉得非常遗憾。
$\quad$$\quad$外婆病了,她说她好难受。我需要去劝她配合治疗吗?她难受啊!我为什么没有安慰她呢?这个道理很难懂吗?
外婆病危
$\quad$$\quad$外婆病危,她在清醒时无法完全地配合治疗。舅舅打电话过来,让我决定要不要让外婆接受插管治疗。
$\quad$$\quad$我在电话里分析了一堆道理告诉舅舅插管是合理的选择,但却没有和他一起分析如何在外婆清醒时和她道别。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听到舅舅坚持不住哭了,我也偷偷地哭。
$\quad$$\quad$当时时间好像是凌晨 5 点,这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无法入睡,可能是真的有什么心灵感应吧。挂断电话,手机上 APP 自动继续播放起之前被中断的助眠歌曲。
$\quad$$\quad$——歌词恰好唱到这段:若是狂風暴雨終將來臨/不必哀悼,不必惋惜
,是淺堤乐队的歌曲《你們的口》。如今看来,这一天真是预示了后来的一切。我想,未来很长时间这首歌都将是对我来说十分特殊的一首歌吧。
$\quad$$\quad$外婆病危,她接受了麻醉,插管后她的血气指标有所好转。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要和舅舅做攸关生死的投票,所以我要来了外婆责任医师的电话。
$\quad$$\quad$打完电话,内心很深处我明白过来,所谓投票,不过是决定我们要如何输掉这场战斗而已。但我表现得完全不同,因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quad$$\quad$——而另一方面,外婆插了管之后,确实也终于能像我之前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坚持战斗相当一段时间了。
外婆走了
$\quad$$\quad$外婆走了,她将在几天后抵达新的医院。新的医院自然不可能有华西医院这般厉害,但好在是职工医院,于人之常情处能通融一番。
$\quad$$\quad$我在需要公事公办的现场得到了这个消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大哭。可能是看到舅舅开始彻彻底底为战斗的失败做准备,我再也无法在行动上有任何自欺欺人的表现,订了第二天的机票火速赶回老家。
$\quad$$\quad$外婆走了,她之前在麻醉和插管的作用下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她不再等我追上她,开始孤身一人奔向人生的终点。而我尽管是万分焦急地想要追赶上她,却都因为疫情的突然反扑而绊倒在地。
$\quad$$\quad$外婆走了,她没有像上次那般匆匆赶路就让我见到了她。她躺在床上,只身一人走出了人生的跑道。而我则匆匆穿上个人防护装置,只身一人穿过 ICU 病房寂寥的走道,来到她的身边。
$\quad$$\quad$主治医体贴地调低了麻醉药的流量,让她能部分恢复一些意识,对我做出一些反应。我也向主治医提出视频通话的请求,并保证不会打扰其他病人休息。
$\quad$$\quad$拨通微信、打开免提——疫情防控的压力之下,连见到病人最后一面都很困难,更别提让病人在家人的陪伴下离世了。
$\quad$$\quad$外婆走了,她为我熟知的那一面已经不复存在。我为外婆按摩全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家人一起对她说些话,希望她能感受到我们的存在。
$\quad$$\quad$当我俯身按摩时,我看到她眼皮上一处莫名其妙的黑斑,像是乌青,不知道是不是皮下渗血的表现。又捏到她双腿软绵绵的,再不似之前辛勤操劳时的健壮……病魔彻底改变了她的模样,像我这样一直都对她缺乏关心的人,看到眼前的病人一时还有些陌生感。
$\quad$$\quad$——实实在在地看过、摸过以后,我可能才第一次开始掌握到外婆身体的确切情况,而不再是从电话里听那些被转述、被多多少少掺杂了些善意谎言的,彻底失真的话。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自责和愧疚。
$\quad$$\quad$而就在我趴在外婆的床边泣不成声时,一边还听见电话里家人重复进病房前劝我的话。他们要我不要害怕外婆,就仿佛我还是个小孩子一样——我笑不出来,也无什么话想反驳。我只想大哭一场,但却要顾忌不要打扰周围病人的休息。
外婆睡了
$\quad$$\quad$外婆睡了,她应该睡得不是很痛快。调低麻醉药只会让她开始感受到插管的不适,所以她在床上有些挣扎的动作。
$\quad$$\quad$我愿意让家人误会是外婆听到了大家的声音,感受到了我的触摸,从而激动地有了反应。然而我不忍心让她长久地痛苦下去。我在大学的所学无法帮助她度过难关,但至少让我懂得如何真正地关爱眼前的患者。
$\quad$$\quad$外婆每一次挣扎、调整睡姿,都让我感觉到我内心的音量计调大了一分。到后来我几乎是在微信电话里哀求说,今天的探望就到这里结束吧。
$\quad$$\quad$我们对外婆说下次等她好点了再来看她,但我们大家都很清楚这就是最后一次探望——疫情防控的压力下,让医院为我们开恩一次已经是极限。
$\quad$$\quad$但是,外婆真的该睡了,我不忍心再叫她继续醒着忍受痛苦。
$\quad$$\quad$外婆睡了,她终于摆脱了机器带来的痛苦(也包括病魔的)。她睡着后,一群护工蜂拥而上要为她换身衣服。
$\quad$$\quad$我不知道舅舅在现场内心到底有多痛苦,自己最亲爱的人离世了,居然还不能稍微沉浸在悲伤中片刻,反而是要立马应对这些人的贪婪。
$\quad$$\quad$如果是我在现场,可能会恨不得动手又动口。
$\quad$$\quad$外婆睡了,她睡在纸扎的金棺里,外头的喧闹吵不醒她。现场有一道程序要求亲属确认遗体,我近距离看过了。
$\quad$$\quad$——如果说在 ICU 里所见的模样和我熟知的外婆还有八、九分相像,那这里看到的样子就只有四分像了。一旁,舅舅认真地看过以后几乎没有犹豫就签字确认了。
$\quad$$\quad$我再次感觉到自己不如他。外婆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她的儿子一定都能认出她来,但是分走了最多宠爱的我却没有这个自信。
$\quad$$\quad$眼前这个和外婆四分像的老人,干瘪而苍白。咽喉部插管留下的伤口和血迹清晰可见,左侧鼻窍也有血渗出。我以为会有人美化遗体容貌的——又或许他们只是漏过了这么明显的痕迹吧——不管怎么说,我很难过。
我还想要说的一些话
- 一个多小时好短啊,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一个多小时的聊天很长呢?
- 外婆,如果你有尝到喜饼的味道。就让风捎个话给我吧。拜托你了,我真的好像和你聊天。
- 肺移植的等待列表实在是太长了,我多么希望这个状况能得到及时改善啊。
$\quad$$\quad$回收卖掉家里杂物时,我拦下了一个可疑的包裹,后来发现里面是家中二老的全部病例记录。当天晚上我翻阅这厚厚一沓资料,忍不住红了眼眶。
$\quad$$\quad$我几乎可以还原回家前一周所有他们不忍告诉我的和因为不理解没能告诉我的——外婆的病不仅仅是皮肌炎,而是伴肺间质纤维化的皮肌炎,这种病的预后并不好,我在丁香上看过的案例发展非常快。
$\quad$$\quad$考虑到外婆同时还有包括肺部在内的全身多处感染,又兼高血压、高脂血症、冠心病等多项基础病,我甚至觉得像我这么自欺欺人过,又在回成都后被疫情防控妨碍了好几天的情况,最后居然还能见到外婆最后一面,简直是奇迹。
$\quad$$\quad$我还看到了华西医院开具的病危通知单,时间是 4 月 30 日——我那时候在大学从来没收到通知,甚至连回家以后也不知道这件事。
$\quad$$\quad$看了看自己那段时间的互联网足迹,回想下自己那段时间大概在干什么,只感觉惭愧得仿佛快要死掉。
$\quad$$\quad$十分感谢医学部的同学 Ziyue、いずみ、杯爷在我面对这一困难时为我提供的帮助。
$\quad$$\quad$对老人来说最致命的可能一是骨折二是肺炎。前者无法用疫苗防住,但是后者建议一定打上!考虑到国内很多地区 60 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费接种 23价肺炎球菌多糖疫苗1,接种疫苗可以说是非常值得的一件事了(不仅是老人,对于孩子来说肺炎也很危险。对这两种群体适合的疫苗种类不尽相同。有意自费接种的话可以先咨询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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